暮幽里

仲堃仪的心理辅导时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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毓骁一直蹲在琴房窗下隐蔽的墙角里，直到那扇窗里熄了灯，再也没有仿佛暴风般愤怒而无意义的旋律传出，他才蹬了蹬麻了的小腿站了起来。

他偷偷看着艮墨池绷着脸从楼上下来，在教学楼门口停住脚步四处张望了下，然后似是失望地垮了下嘴角，接着往教工宿舍的方向走去。

毓骁默默坠在艮墨池身后，隔了非常远，其实也没想着隐藏。但艮墨池一直没有回头，所以也一直没有发现身后的人。毓骁就这么远远跟着，直到看见艮墨池和门卫大爷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上了宿舍楼，才折返回琴房去。

琴房的大门意外地敞开着，毓骁走进去环视了下房间，轻轻地将门在身后合上。

——艮墨池很宝贝这间琴房，所以从来不会忘记关门，这是第一次……

毓骁在内心叹了口气，双手摸上了那架钢琴。

这会不会是他最后一次在这里弹琴了？

念头一闪而逝，他却不敢去追溯，反倒是身体先行一步，落下了那首曲子的第一个音节……

 

*

 

“所以，你到底有什么问题？”

仲堃仪坐在宽敞的办公桌背后，看着眼前的学生一副颓然的表情挑了挑眉。

如今他已经是钢琴系的主任，办公室也早就不是十年前那个狭小老旧的房间，如今明亮的房间大得吓人，几个塞得满满的资料柜整齐地靠在墙的一面，另一面墙上还挂了不少锦旗还有仲堃仪和几个著名钢琴家的合照。

毓骁坐在他对面，朝仲堃仪的资料柜无意识瞥了一眼，然后继续低头不发一语，双手无聊地搅着拇指，一副根本没想搭理他的模样。

仲堃仪揉了揉额角，语重心长地说：“之前看你好不容易努力练琴了，所以缺课迟到的事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……但你这两天是怎么回事？课也不去上，琴也不去练，你到底知不知道离期末考核还有多久？你——”

“本来也不是我自己要来钢琴系的！”毓骁被说得烦了，朝仲堃仪掀了下眼皮，回嘴道，“不然你和我哥商量去，放我回遖宿。”

“好好好……说的我和你哥都是多管闲事一样，”仲堃仪也被毓骁的态度噎得满肚子气，瞪着眼说道，“既然如此，你把四楼乐器室的钥匙还给我，反正你以后也不打算练琴了。”

说到这里，毓骁才第一次露出点许不一样的表情，他停下手里的小动作，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，垂着眼倔强地说：“我不。”

“毓骁，你很有天赋，我不懂为什么你要放弃自己。”

 

*

 

“墨池，你很有天赋，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放弃自己。”

艮墨池挺着背站在仲堃仪的办公桌边上，双眼盯着脚尖没说话。

仲堃仪指了指他身后靠墙的一张椅子，吩咐道：“坐下说。”

艮墨池依旧毫无反应，仿佛能从自己的脚尖盯出一朵花来。

仲堃仪叹了口气，自己起身把那张椅子拿过来，然后把艮墨池强按着坐下，说：“让你坐你就坐，什么时候能改改自己的犟毛病。”

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，推到艮墨池的面前，这让艮墨池的眼神有了些变化。

“你为什么要放弃去维也纳？”仲堃仪认真地问道。

“……我没……”艮墨池终于嗫嚅着吭了一声。

仲堃仪抿起嘴，像是料想到他会否认，又叹了口气说：“这是保洁阿姨在你课桌下发现的——《留学项目退出申请书》，你看看，上面是不是你名字？”

“……”

艮墨池依旧坐得笔直不发一言，但仲堃仪非常有耐心只是这么等着。

过了半晌，艮墨池自己忍不住了眉头一蹙，嘴硬道：“我也没写完。”

“你还想写完？！”仲堃仪心里倒真是有些惊讶了，一股怒气涌上心头，嘴上也开始刻薄起来，“行！你写，我看着你写！写完了直接放我这里，我给你交到上头去！”

说着把一支笔拍到艮墨池面前，怒气冲冲地盯着他。

艮墨池顿了一下，缓慢地拿起了笔，但久久却没有落下一笔。

仲堃仪看在眼里，知道艮墨池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坚定，便放柔了语气，循循善诱道：“墨池，你一步步努力至今不就是为了去维也纳吗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？”

“我想去维也纳……但是我心乱了……”艮墨池将笔攥在手里，像是难以下定什么决心似的，只好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老师，“这样的我弹不好钢琴……即使去了维也纳也没有用。”

“那么，是什么乱了你的心？”仲堃仪终于找到了关键，“或者，是谁乱了你的心？”

 

*

 

“是谁乱了你的心？”仲堃仪将问题抛给了当事人。

毓骁的手掌紧张得收紧了一下，回答：“……一个很优秀的人。”

“是我们学校的学生？”

“……算是吧。”

“然后呢？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？”

面对仲堃仪一脸调解小孩子恋爱问题的热心表情，毓骁有一瞬间不太想说了，但他仍硬着头皮说下去：“他要出国去了……去维也纳。”

听到这里，仲堃仪的表情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，露出一瞬间的僵硬。

“维也纳么？是个学音乐的好地方。”仲堃仪苦笑了一下，卸下了方才假装的强势，带着怀念地神色说，“学校以前也有这个留学项目，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。”

然后他的视线又回到毓骁的身上，问：“然后呢？你不想她去？”

“我们吵了一架。”毓骁颓然地坐着，弓着背小声道，“我知道他应该去，我应该要放他去，可是……”

“可是你舍不得她去，害怕她见识了更广阔的天空就不再想落到地上——但关键不在这里，”仲堃仪打断了毓骁的叙述，只问了一个问题，“关键是，你相信她爱你吗？“

 

*

 

“你相信她爱你吗？”

听到仲堃仪的问话艮墨池先是愣了一下，然后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，像是怕慢一点就会引起别人质疑似的：“我信，我当然相信！他只是对自己不太自信……选择弹钢琴也好，选择自己的道路也好，之前都是旁人替他做的决定；即使是歪打正着、碰上了他真正擅长的东西，他都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这个天赋。所以他只是不太相信——”

说到这里，艮墨池突然就停住了，他发现了问题所在，毓骁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他预想中更卑微的位置，是他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对方在这段关系里的不安和忧虑。

“——他只是不太相信我爱他……”

艮墨池的声音低下去，露出恍然大悟又有些忧伤的表情。

他不相信我爱他。

不相信我能够一直爱他。

所以他才不愿意我离开，害怕短暂的分别变成永远。

他其实是在恳求我，而我却一点都没有听出来……

仲堃仪盯着发愣的艮墨池看了一会儿，从他虚握的手掌里抽出笔，又把那张未写完的纸也拿回来重新放回抽屉。

看着仲堃仪收走一切，艮墨池却并未阻止。

他突然感觉眼底涩涩的，良久，才冲仲堃仪露出一个苦笑，说：“我还让他等我……”

“如果她真的爱你，如果你会等她，那么她也会等你的。”

 

*

 

艮墨池思索着把视线投向窗外，那里阳光正好。

毓骁松开了紧紧交握的双手，叹息着露出一个微笑。

 

“谢谢，我会等他的。”